• 我们都是明月等待的人

    发布日期:2025-07-19 05:14    点击次数:170

    今晚的月色很好,与唐代诗人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中写的一样好——“江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孤月轮”。我记不清多久没这样看过月亮了,但可以确定,我与张若虚看见的是同一轮月亮。江天之上,明月皎皎无言地俯瞰人世,岁月悠悠流走,人却如蝼蚁般一代代传递着未曾断绝的疑问与苦思的呼喊。一千多年前的大唐诗人张若虚,他发出的叹息依然在人间久久回荡:“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望相似”。

    在后世富有盛名的张若虚,史书对他的记载相当简略。正史中,他的信息被附加在《贺知章传》中,提到“张若虚中宗神龙年间与贺知章、贺朝、万齐融、邢巨、包融,以文词俊秀驰名于京都”,后面备注其职务为“兖州兵曹”(八品官)。这就是正史对张若虚的全部记载。不得不感叹史书无情——绝大多数人不被记录,即便“驰名于京都”的张若虚,也仅被附加如此寥寥一行而已。可以想象,在王勃、骆宾王、卢照邻、杨炯等“初唐四杰”凌空的时代,作为唐朝基层公务员的张若虚,不过是日复一日重复着平淡人生。如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一般,波澜不惊地来这世上走了一遭。然而,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”,历史在某个拐弯处,就无情地席卷了一众君王与权贵,一如杜甫所说的“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”,而诗人的历史遗产却长久保留了下来。

    这首《春江花月夜》开篇即非同凡响,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”。张若虚用“生”而非“升”,是“诞生”之意,是从无到有的创造。初唐另一大诗人张九龄在《望月怀远》中写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”,也同样用“生”,这就是初唐生机勃勃的气象——一个中国诗歌史上或者说世界诗歌史上空前绝后的黄金时代——盛唐,即将在万古寂寞中孕育而生,犹如一轮明月高悬千年、朗照四方。

    整个唐朝都是孤独的,这种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孤独,而是人在天地的孤独。从初唐时五陵年少出游的孤独开始,到唐朝将尽时黄巢兵败的孤独结束,孤独始终是这个王朝的血缘相传。李白有一种孤独,王维也有一种孤独,张若虚更有一种孤独。李白的孤独,是一种人间孤独,是流浪,是远行,要做酒中的仙,要成人间的神,是一种逃离日常柴米油盐的生活状态,是为被市井生活困住手脚的世人最向往;王维的孤独,有一种宗教和出世在里面,是一种归隐,也是一种动荡后的平静,是“行至水尽处,坐看云起时”的解脱,是从朝到野、从庙堂到山林的归宿;而张若虚的孤独,则是一种自我在宇宙中的孤独,这是最遥远的孤独,“江畔何年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”,要解决的是我从哪里而来、我要到哪里而去、我为何而活。

    “滟滟随波千万里,何处春江无月明?”明月升起如千年暗室中的明灯,普照大地。月光随波浪延展千万里,有江水处便有月光。天上仅一轮月,普天之下万水千川,却共享月光——这是奇妙的感觉:天下很大,有人见一面便再难相逢;天下又很小,照在我身上的月光,同样也照在你身上。“江流宛转绕芳甸,月照花林皆似霰。空里流霜不觉飞,汀上白沙看不见。江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孤月轮。”这一片景色曾引起我们多少遐想:一切都消融在水光月色之中,天地一体,无边无际。铺天盖地的潮水中,一轮明月冉冉升起,澄明的宇宙里充满了灵动的生机。明月君临这个世界,将一切都收敛在自己的光芒里,于是宇宙中就只有月光。澄明而颤动着的空气,细密得若有若无的花林,还有朦朦眬眬隐约着的沙滩,它们使月光飘动、闪烁,散发着淡淡的香味,它们自己不存在,它们只是月光的某种属性,是月光的一部分。月光是完美的,它轻灵,通透无碍,随波而去,无处不在。

    花林似霰,流霜飞动,白沙隐约,在那不见不觉之中,我们又能捕捉到什么呢?那些看起来实在的事物,但等你伸出手时,都又成了一个纤尘皆无的空空的存在,只有那一轮永恒的孤月在注释着什么叫空寂。月光笼罩了一切,月光使它们都成为幻象。面对着这样的景致,让人感到一丝隐隐的怅惘。它完美,但却过于静谧,过于清冷。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景致,而是一个完满而自足的境界。置身于这个境界之外,总能感受到冷冷的月光背后所隐藏着的深沉的缄默,并为此惶恐而孤独。中国各地的月景不同:四川有峨眉山月,甘肃有大漠雪月,武汉有琼楼望月,苏州有石湖串月,青岛有太清水月。这些月景都与具体景物共生,而张若虚笔下的月是孤独的——不与任何景物伴生,像幻觉一般美妙,虽然无处不在,却离人那么遥远。面对着这一轮明艳缥缈的月亮,正因诗人有意留白,给予读者极大想象空间,才有了后两句直击灵魂的千古追问: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”

    世界上有些问题是可以回答的,有些问题是不可回答的。可以回答的是形而下的问题,不可回答的是形而上的问题。如果谁要对不可回答的问题做一个回答,那么最好的答案便是问题本身。张若虚的“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”,就是不可回答的问题。宇宙茫茫无言,人类只是被偶然投掷其间;然而人却偏偏想用一滴水的微光去丈量星海的边界,想以一片雪花的重量称取天河的洪波。这是人类永恒探寻的哲学终极问题:人类起源、宇宙起源,从何处追溯?张若虚的思绪沉于万古时空。他问月,月不语,于是只得自问自答:“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望相似”。

    我们已无法得知张若虚当年在江畔见孤月时的心境——是任八品兵曹时的认命还是不甘?是否思考过在群星璀璨的时代,自己活着的意义?张若虚将无限的问题留给后世:江月万古常在,而生命有限,如孔子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”,如苏轼“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”。古今圣贤皆无法回答起源的终极问题,而人类最伟大的,是从未放弃追寻答案。这问天的姿态本身,就是一种倔强的回答:它使渺小者在无垠之中看见了身为“人”的全部荣光——在浩淼星空下,即使是扑向虚妄光影的姿态,亦是以无限宇宙为背景,渺小的一个“我”,竟敢昂起头颅,向着永恒发问。“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。”——江上孤月究竟在等待何人?也许,我们每个人都是世界等待的人,也是江月等待的人。世界有意义,皆因人用自己的方式赋予了其意义。

    对于《春江花月夜》,传统解读多集中在“江畔何人初见月”的时空之问,但我觉得可以更加深入。这首诗最震撼我的不是哲思本身,而是将浩渺宇宙与个体生命并置的张力——春江花月永恒流转,人间离愁转瞬即逝,这种对比才是真正的宇宙意识。接下来的“白云一片去悠悠,青枫浦上不胜愁”,此两句承上启下,诗歌从宇宙意识过渡到了个体意识——宏大叙事终离人太远。悠悠白云随风去,如江上漂泊的离人游子;遥远的青枫浦,有挂念游子的思妇。人间永远有等你的明月,有挂念你的人,月光是连接二者的无形牵线。“谁家今夜扁舟子?何处相思明月楼?”江上漂泊的小船,是谁家离人游子为生计奔波?千里之外,是谁家女子立明月楼头盼团聚?每一个时代都有离别和远行,“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”,假如有人牵挂,便不孤独;可无人牵挂,便如伶仃孤月。

    《春江花月夜》的“明月相思”承继《诗经》传统,张若虚的长镜头终于从景落到人。“可怜楼上月徘徊,应照离人妆镜台。玉户帘中卷不去,捣衣砧上拂还来”。月光在小楼上徘徊,穿透小窗照梳妆镜,映出离人愁绪。轩窗卷帘卷不去月光,捣衣时月光落在砧上,拂去又来。李白曾写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”——古代离别漫长,此去经年,车马书信慢,常以月寄相思。“此时相望不相闻,愿逐月华流照君。鸿雁长飞光不度,鱼龙潜跃水成文”。在《春江花月夜》三十六句中,“愿逐月华流照君”是我最爱的一句——相隔千里的离人,愿追逐月光去到对方身旁。毕竟月光随波千万里,鸿雁飞不出月光边际,潜底鱼龙被月光惊醒跃动。但鸿雁鱼龙怎追得上月光?人间没有月光照不到的地方,随月光流照,定能天涯重逢。

    诗里那一轮“皎皎空中孤月轮”,素被奉为宇宙永恒的象征。然而若无人间的目光仰视,明月岂非只是无声无息悬挂于浩渺中的冰冷天体?张若虚深谙此中奥妙:“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。”一个“待”字,泄露了天机——月色之皎洁,岂非为着期待人间有知音能领会它的清辉?倘若没有人间期待之眼,宇宙之月不过是寂寞的石头,在黑暗里空自旋转而已。当诗中那“扁舟子”的游子登场,整幅宇宙图卷方始获得了真实生命。浩荡江水奔流,皎洁月光铺洒,而游子心中牵挂的,却是“玉户帘中卷不去,捣衣砧上拂还来”的尘世生活。宇宙永恒之谜题,在人间砧上捣衣的声响里,在帘幕卷拂的日常动作中,才获得血肉与温度。诗人以一句“可怜楼上月徘徊,应照离人妆镜台”,轻轻点透:再孤高悬空的明月,终究俯身映照在妆镜台上那缕离人的哀愁之中。

    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”这千古一问,其声震烁古今。但若只理解为对宇宙洪荒的抽象叩问,则未免辜负了诗人深意。此问实际源自扁舟子眼中江月的倒影,其中凝聚着人间“谁家今夜扁舟子?何处相思明月楼?”的无限情思。当宏阔永恒之问,因人间个体生命之镜而映照清晰,宇宙的轮廓才真正被勾勒出来。张若虚最终以“不知乘月几人归,落月摇情满江树”作结,将漫天星月之辉,尽数摇落于江畔树影之间。星辰的永恒恰由无数瞬间的陨落构成,离人的泪光与归客的舟影,才是宇宙意识最深邃的载体。中国诗学之魂灵,从不迷失于缥缈星海之中;那最浩荡的宇宙意识,总轻轻落回人间屋檐下的砧声、镜影、树摇与离别。

    如果在这月光的世界里,没有人的立足之处。这个美丽的春江花月夜就是一个缺乏实质的景象,它像幻觉一般美妙,却缺乏生命的跃动。当星辰俯身倾听,人间烛火便照亮了宇宙——此乃张若虚留给千年岁月的真正启示:所谓宇宙,不过是人类以自身为尺度,度量出的有情人间罢了。世间万物哪有永恒?即便万古明月也有消逝的一天,宇宙也会熵增而归于寂灭。人生不必绚烂,有一刻觉得人间美好——至少今夜有月光,便极好。人类生命又给月亮带来什么呢?在张若虚的笔下,月亮曾满怀希望地关注着人间。面对这样的宇宙境界,人能不重新审视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吗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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